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“五月一日,岐王为姐姐掷三百万。”
阿忍对看别人日记还是感到不好意思的,奈何实在好奇,也没阻止解不寻,一直默默听着。这位无名屋主记录的都是些生活中的琐事,围绕着四四方方的院楼和妈妈姐妹展开,字迹也越来越绰约姣美——这家妓院品级高,妓女都是要才貌双全的。屋主后来就写得少了,大概是长大了,心中所想不敢交付于口无遮拦的纸张,最后一节抽屉里就只剩她写的诗和练的书法。
墨迹在纸上摇曳生花,“抗罗袂以掩涕兮,泪流襟之浪浪;悼良会之永绝兮。哀一逝而异乡”,“君怀良不开,贱妾当何依”,“明珠交玉体,珊瑚间木难;罗衣何飘飘,轻裾随风还”......一纸契书将她死死钉在这腌臜地,她在抽屉里藏着一个浪漫恣意的汉魏王子。王子盼望他的爱情,她也盼望缥缈的、纯净的、似乎永远不会降临在自己身上的爱情。
君怀良不开。她没等来君,等来了叛军。再看已觉得是血泪之词,不忍卒读。
解不寻沉默地把抽屉梭了回去。也就在这时,趴在门缝上看的士兵哑着嗓子道:“可以了,快走吧。”
他领着两人下三楼,拐进一间放扫帚等杂物的储物间,轻手轻脚推开门,汗臭和刺鼻的霉味已经飘了出来。六个小姑娘在里面把地铺铺到一起、坐成一团说着悄悄话,见有生人进来,均是惊得用被子将自己裹起来,露出一双双圆睁的、青黑的、凹陷的眼睛,头发油成一绺一绺的粘在脸上。
她们看起来没有十四五岁,本是单纯学艺的年纪,在长安沦陷之前还没经历过“梳弄”,如今却成了大帮男人的......
更要命的是,她们看清解不寻的样貌后重新放松下来,其中一个单眼皮的姑娘站起来用一种惊喜的语气嗔怪道:“解大侠!我们听说过你,还念过你的名字,你怎么来得这样晚?”
解不寻的身形摇晃了一下。“对不起,我是真的没有听见。若我能听见,一定会来的。”他认真地说,回头看了一眼阿忍,“我等会儿就把你们都带出去,两个两个一捎,赵娘子可以留在这里等等吗?”
阿忍鼓励地点点头。
“不过你们要先帮哥哥一个小忙哦。杨芹家里有什么跟佛教相关的东西吗,经书、雕塑之类的?或者在圣上弃城到叛军入城这段时间内,有没有添什么物件?”
几个明显兴奋起来的姑娘面面相觑,摇了摇头,“这种地方怎么会有经书,多扰客人性质。”
“一本也没有收藏吗,你们学习也不用学这个?”解不寻锲而不舍地引导着,“或者是别的什么,一切和佛教相关的都可以。”
单眼皮的女孩揪着自己下巴上的一块肉,不说话,后面有个额头生疮的女孩怯生生道:“其实每月八日、十八日、二十八日,我们——”
“——我们要去保唐寺听比丘尼讲经!”单眼皮反应过来了,抢着说,“平日我们是不能随便出门的,每月只有这样三天可以出门,还要向妈妈交一贯钱的押金。而且不仅是杨芹家,平康坊里几乎每家都要去。”
“好,好!我先把你们送出去,然后再——”
单眼皮打断他:“先把她们留在这里,我跟你去。保唐寺是个小地方,现在又遭了打砸,免得你认不出来。”她无疑是这些女孩中的领袖,语气果决,其余女孩都望着她一脸崇拜地连连点头。解不寻于是找了根粗麻绳把士兵五花大绑起来,叫女孩们看住他,不放心,又回来一掌把他拍晕了,这才左手一个右手一个捎着两人出了杨芹家。
单眼皮兴奋地轻声尖叫着,在空中张开双臂,暖风抚过她不曾被人爱抚过的脸庞。保唐寺确实难找,叛军五日前在坊东放了一把火,把建筑燎成黑熏熏一片,倒的倒塌的塌。不过她眯着眼辨认了好一会儿,是因为这个视角太独特,而不是认不出仅有的自由时间里的唯一去处。
只有零零散散几个士兵在不远处站着打盹。三人静悄悄落地,阿忍踩倒了什么凸起的东西,和地面黏黏糊糊黑成一块。她用鞋底捻了捻,出现了一个“唐”字,连忙捡起来要用手擦,解不寻不屑道:“有什么好擦的,别把手弄脏了。”抬脚就往石阶上走。天突然变阴了,乌云缓慢滞重地在上方压过来,将保唐寺挤压地更加矮小、破败。
由于院墙建的高,寺庙内部没有被火灾波及,天王殿中的弥勒佛在昏冥晦暗中咧嘴笑着,两侧的四大金刚造型夸张、面目狰狞。三人均拜了拜才往里走,沿着中轴线穿过大雄宝殿,最后来到侧边讲经堂。讲经堂布置的很简陋,满地都是被跪扁的旧蒲团,已经霉点斑斑;正前方有红木搭成的讲台和一张高背藤椅,是方丈用来讲经的地方。
很简陋——简陋到长安人家都不愿意来这里听经,他们多的是好去处,就算要来,也是为了免费看美人而不是听经。每月的三日里,脂粉尽褪、衣裙规整的妓女从各家门楼里鱼贯而出,无声地汇集到这里,像青石板缝里隔夜的雨水。姐姐们跪得虔诚,听得专注;她年纪小,什么都听不进去,每每都魂不守舍地往窗外看,可惜被探头探脑的无赖男人挡了个严实。
方丈含混不清地讲着自己都不想再听的经书,甚至被外面的嬉笑议论声盖过。更远的地方,更远的长安大街上常传来吹吹唱唱、敲敲打打的乐声,听得不真切,却如猫爪般挠着她的心——在做什么呀?是西域朝贡的狮子来了,还是皇帝的銮驾经过了呢?最后的最后,大家起身合掌、感谢方丈的开示,有人摇晃她,叫她赶紧排队回去,单眼皮这才不得不把心神从远方的亿万种声响中抽回来。
她发现姐姐们好安静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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