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同离开李家那次一样,我搬离借住的那套公寓时,一件东西也没带走。
霍双陪我回了趟我的东北老家。两月份,那里还是银装素裹的世界,由于地广人稀,天地之间不分界线,随便站在一个点上眺望远方,就能看见一排排白色的火炬向上空升腾逸去。那是堆满了素雪的高树。一切都呈现出一片濛濛的雪白,宏伟空灵,天堂也不过如此。
这里下午四点天就黑透了,路上见不到居民,大家都回家烘暖气喝白酒去了,白天唯一的娱乐活动,就是去冰封的河面上滑冰。
村里像我这个年纪的年轻人大半都去外地工作了,河面上很多都是老人,还有带着孩子的。这些老人各个脚下轻如雨燕,还能做出各种花式,技术最好的几个滑出了养生结弦的竞技精神,安陵容看了都要连夜向皇后递交辞职申请书。
霍双土生土长在南方,长这么大没见过几场雪,穿过四个轮子的溜冰鞋,但在冰面上踩刀片还是头一次。他虽运动天赋极高,可人到了陌生环境难免怯场,我便双手拉着他,一步一引,先磕磕碰碰慢慢吞吞地绕了一圈。他不住发出外乡人惊恐又刺激的呼喊,惹得老前辈们投来“一代不如一代”的悲哀打量。
我提醒他:“别叫,冰会裂的。”他才止住,实在害怕就从喉咙里呜咽出类似小土狗引起注意的的叫唤。我打趣他:“好好学,回家奖励你大棒骨。”
陆美怡昨天真送来了一柄大棒骨,我边拖着霍双悄悄加速,边将这柄大棒骨的处理办法告诉他,用大酱和葱段慢慢熬,熬到锅里嘟嘟冒泡,骨头酥烂,肉从上面松软脱落,我还向他保证,里面白汪汪的骨髓都给他吃。
可能是学习能力强,也可能是受到大棒骨的激励,一个上午下来,他便能独自锵锵咔咔地走了,我在前面稍微快些,他也能跟上,成为雨燕群中一只谨慎又努力的小花鸡——他穿了件迷彩羽绒服。
晚上的大棒骨烹制得十分成功,甜而肥的香气从厨房铺展进客厅,比酒香还令人心醉神曳。肉自动脱进汤里,使汤变得浓稠而富于层次,拣到嘴里用舌头和上颚一夹,一丝一丝地化开来。我给霍双拿了一根粗吸管,叫他嗦骨髓来吃,他自己嗦一口,便把吸管口对过来,让我也嗦。这头猪身体十分强壮,骨髓肥腴,我们你一口我一口嗦了好一会才吃干。
窗外飘起孩子手掌大的雪片,和着风冲击窗户,涂满橘色灯光的窗户轻微摇动,发出吭吭的声响。
我又开了酒来喝。我们当地人喝得最多的白酒有两种,北大仓和富裕老窖,这两个牌子南方店里几乎见不着。
霍双其实喝不惯,冲着高兴劲比往日喝得多,两人说说聊聊,听着窗外的风雪声,不知不觉就喝了一瓶半。我再要满上,他按住了酒杯。“够,够了。”舌头都大了。
收拾掉碗筷,我先洗过澡,进了被子。他显然喝多了,酒劲反上来,不大利索,在浴室里面碰碰撞撞。我竖起耳朵听着,不时问他行不行,要不要我进去帮忙。他有点撒酒气,在里面唧唧呜呜地叫:“不要,就不要!”
我:“随便你,别扑腾一声摔了!”
他又闹小脾气,真扑腾扑腾拍打了两下水。
我突然想逗逗他,等他穿着条裤衩出来,我掀开被子,把右腿绞在坐腿上。他在门口,对着床尾刚摆出冲刺的姿势,见到我这个动作,反而犯了迷糊,问道:“你被妖精附身了?”
我弯膝跪起,双手撑床,模仿野兽的姿态爬向他,边爬边以一种纤细怪异的声调诡笑。“啊对。”我说,“这都被你看出来了。”
此时我眼中的自己:顿悟开窍,突破自我,风情万种,太会啦,绝啦!
然而我这样子落在他眼里真成了会害人的妖精。他满脸达咩,当即从肩头抽下毛巾,对我来了一式正义充沛的大威天龙。
这一宿,我都背对着他睡觉。起初确实生气的很,他毛巾挥下来,沉湎在自我陶醉中我就没防备,重心不稳,于是就像被紫金钵镇压的白蛇挫倒在床。白蛇斗法落败好歹还有一丝凄美,我整个头被毛巾缠住,美感毫无,唯有窒息。
气消了,就剩下窘迫了。我倒不是因为怄气才背对他的,我是因为没面子,我把头蒙在被子里睡。
他腻在我背上,喋喋不休直赔不是。什么“我以为你撞邪了”、“刚吃饭你不是说你们这里好多邪祟古怪么”,还有“下次你提前告诉我呢?”。还不如不说呢。
次日我们去县城拜访了郝鲍。郝鲍托亲戚的关系,在一家厂子里找了份工作。听她说工薪不高,但胜在安定踏实,还包中饭,同事之间也十分和睦。
她剪了个妹妹头,厚厚的两把青丝夹在耳后,头发太短,耳朵又太小,不时就有几缕碎发披到腮边,显得十分俏皮。她双眸中不再有忧色了,充满明亮的希望,像个刚出校门的女大学生。我们都为她感到高兴。
小飞棍吃着纯天然无加工食物,比之前更胖了,郝鲍还给它缝了套富有当地气质的新皮肤,东北小花袄。就是袄子做小了,把四肢都撑了开来。
小家伙毕竟脑容量有限,一个月不见,有些记不起我和霍双,它岔着两条小毛腿坐在茶几上,怀抱着一颗葡萄干,从花卉锦簇的毛领子里探出个软绒绒的小尖脑袋,黑溜溜的绿豆眼在我们脸上盼来盼去,俄尔低下头咬一口葡萄干,又抬起头张望我们。
葡萄干似乎不能够补充它的脑力,直到我们起身告辞,它对我们的态度都未有任何变改。我难免觉得失落,用一根食指的指腹挠了挠它的小脑壳,叹气道:“这么快就不记得了?你可救过我的命呢。”
食指刚要抽开,却被它粉红透明的小爪子揪住了。它揍了一下那根手指。
它并不是忘了,它是怪我们过了这么久都没来看它,在赌气呢。
一个月的时间对一只小仓鼠来说,那真是很长很长的时光了。
雪断断续续又下了三天,第四日上午彻底放晴,天地终于分明,地上白得晃眼,天空瓦蓝,一只鸟都见不到,好似被人遗忘的湖泊。霍双起初见到下雪很是兴奋,但此地的雪肃杀严厉,下在身上又像刀子又像巴掌,阻碍出行,在家连呆几日他就遭不住,又不那么喜欢了,问我“3月还下雪吗?”,我说还下,要到4月才肯消停呢。
他不可置信地吸了口气,“那你们过得真不容易。”
我对他说,等到秋天你再来,你就不会这么说了。秋天我们这里漫山遍野能看见很多种颜色,其中以金色居多。秋天这里很香,这些香气来源不一,味道也很复杂,有油润的香,干焦的香,有苦涩的香,有甜蜜的香,还有腥臭的香。
雪停的这天,我带他去我妈坟前扫雪。雪后的坟地好像一盘蒸屉,站满了白胖胖的馒头。我们各扛了把扫帚,这种扫帚是用高粱穗扎成的,像把大扇子,质地又粗又硬,扫雪非常好使,还不沾湿。
从我妈坟上扫下来的雪足有一小丘,我们将它铲拢压实,塑成雪人。霍双从铁轨边上捡来煤块,给它画了一双滚圆的眼睛,剩下来的煤块插到脸中央做了鼻子。我找了块红布,替它围上披风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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