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几案搁上茶船,盏杯瓷釉上另绘着石竹花,我拈在手里把玩道:“上次喝的水不算好,我特特叫人寻下新的水,正对茶叶的脾性,也免得轻慢您。”
他笑而不语,我正身坐着,沐淋茶器,拿责量了茶斟在壶里,一旁焚了熏香,沸水冲入壶中涌上沁香的水泡,将初水滤出来,另斟上泉水。茶汤分至盏中时一色明黄,嫩得像初春里跃上枝头的鸟,澄清的腾出水气,双手捧了递给他:“待我哪一天年老色弛,便在您身边做个茶博士,您那时还要可怜我,莫忘了今日的神情。”
他听了轻轻笑起来:“我自然也放心不下你,只是你这一世命途尚言之过早,若不是时运多舛,怕此时已经强过马占了。”我禁不住笑道:“二爷只会拿我逗乐子。”
他把杯子接过去,凝神看着澄明的水,抿着嘴又说:“待到我百年,你便把我安葬在岛上,我不愿再回陆地去,你切切要记住。”我偏了头微微道:“还没吃茶,已经茶醉了,您的福寿延着祁连山,一眼也望不到边。”
他吃吃笑起来,那一双眼是浓墨重彩,发鬓簇在腮上乱颤,细长的手掂起杯子,将茶一饮而尽了。
我几乎要失声叫出来,但毕竟没发出声,自己凝神坐着,瞧他微微笑了靠在枕塌上,眼睛幽幽的看向我。好一时,我凑到罗礼跟前,怯生生把手搭在他脸上,那皮肤上一片冰凉,好像敷了层淡薄的水。
这一会儿,我竟是猜疑起他当日费尽心机将我带上岛的缘由了。
沈月从一旁凑过来,瞧着我悄声道:“二爷怎么又睡了?可是嫌茶水不好喝?”我轻轻笑道:“他累极了,总得躺一躺,你把茶器收下去,拿到院里埋起来。二爷用过的东西别人便不配再用了。”
他点点头,取了茶篮收拾,明黄的水从盏里泼出来,茶汤凉透了,水津津洇在竹篮上。我蜷着身子偎到罗礼身边去,假装他这会儿还留着温存,搭了腿放在他腰上。
朦胧中仿佛瞧着罗礼携个人渐渐远去了,我急的追上去,抓了他的衣袖喊:“二爷您别不要我!”他一甩胳膊,只管随着那人往前面走,我再追,却见个穿长衫的持一杆翡翠烟枪,仔细瞧了,竟是我父亲,一把扯了我笑道:“你这妖孽又要作恶!还不随我走了!”
我狠狠推开他,气急败坏喊:“你早就是死人了,这会儿还敢多管闲事!”
跌跌撞撞跑开来,恰又撞到一个锦衣贵妇,白细的手搂了我亲呢道:“封瑶,到娘身边来。”雪白的喉间赫然插一把铜剪子。
我猛的从梦里惊起来,身上已吓出淋淋的汗,沈月连忙跑过来,拿绢子擦在我脸上。他瞧着罗礼又好奇问:“二爷今天喝的什么茶?那颜色倒是鲜嫩。”我捏了他的下巴笑起来,说:“是好东西呢,叫黄鹂鸟,特特只给罗二爷。”
罗礼便是如此死的,尸体睡在罗帐里,毕竟不能密不发丧,我深记他生前嘱托,对外称二爷病逝,把他葬在岛屿高崖上,那里正朝着海,风浪吼得人站不住脚,地上开满了白色的花,一点一丛蔓延进深崖里。
我因怕他受人惊扰,便连墓碑也不立下,只找了个老和尚念偈子,打了一时谯,他生前风光无限,到下葬却冷冷清清,万金之躯连着昔年不堪回首深埋地底,我永远也不会知道他心里的真情。
待得一切安排妥当,失魂落魄睡在床塌上,窗外的海浪呜咽哀嚎,好像野兽悄悄哭啼,我爬到窗台向外张望,能看到闪着无数鳞光的海面,一尾鲸从大洋掠出,甩开尾翼,向深不可及处游去。耳边依稀还听到鲸鱼欢快高歌,呢呢喃喃的声音混着浪花飘到远方,好像昔日罗礼唱给我的歌,细碎的音符拥在耳垂上。
我正听得发呆,沈月打着烛火上来,小心挨到床边上轻轻说:“少爷,您还没睡?”我忙捂了他的嘴,说:“你别吵,二爷随了鲸鱼走了。”他笑道:“少爷说梦话,没来由又吓唬人。”
我说:“哪个骗你,我一辈子见惯了死人,当日和娘亲被圈在大屋里,她日日哭泣,泪水把眼睛浸红了,眼眶流出血。我看不得娘受苦,拿一把剪刀捅进她脖颈里,她止住哭又朝着我笑起来,血喷完了便有个影子晃到屋外去。
后来父亲把我放出来,他早被时间朽透身子,却又舍不得死,我只得每日拿了绿罗给他吃,及到他死后尸体抬出去,空荡的屋里有人一声声叹着气……”
我还要再说,沈月吓得捂起耳朵来,我轻轻笑了抱起他,身子便跟着一起颤。
日子没平息下多久,二爷的死讯传开来,好像一滴水摔进滚油锅。他平素厌烦的罗家人并着各式瞧不分明的人马涌到岛上来,我本跟岛上的侍妾一个样,名不正者言不顺,自然阻拦不得,只得瞧着平常听也没听过的人这一时哭天抢地,抢呼欲绝。
倒是赵之仪听了他的话守在陆地上,只派来一个老家人,着素灵,在一边替他跪着。我穿一身黑绸,披了头发,由沈月从楼上扶出来,整一栋楼竟被人挤得水泄不通,岛上本有兵卫,但我毕竟支派不得,只有侧身坐在椅子上,听各色人物感言伤怀。
那老家人瞧见我,便挤到身前,拿出罗礼写的亲笔信当众诉出来,声音像钉子钉在砧板上,满屋的人不禁目瞪口呆,我也暗暗吃一惊,罗礼生前笑言我像他儿子,许了诺要给体己,我只当是床递间的玩笑话,不曾想他竟真将我过继为子嗣,并着万千身家,皆渡到封瑶名下。
房里一时鸦雀无声,忽然爆出一声叱,一房的滚油哗啦啦炸开了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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