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不知道他和那个汉人舌人最后谁打赢了?
熬到出了正月,二月份整个东北冰灾,沈阳和外界断了联系。谢绅只往外送过一次信息,竟然是那个领他们偷渡的朝鲜商人。朝鲜商人当时告诉他下次联络在互市,朝廷会拍巡检队过山海关,混在里面的锦衣卫会想办法接近互市。那个锦衣卫谢绅认识,叫冼至静。
突如其来的冰灾打断了民间互市的日期,谢绅急疯了。他甚至不是着急往外送信息,他只是想见一见山海关那一边的人。
沈阳和外面完全断了联系。牛录额真阿灵阿总是不在家,人心惶惶。本来建州就闹饑荒,现在牛养牲畜什麽都保不住。汉人的口粮先断,阿灵阿对谢绅还行,谢绅还能分到一把糠。谢绅想过偷着跑出去,是不是会冻死在路上。
他躺在土炕上,听封死的墙外面大烟儿炮整整呼号一夜,那只恶兽就蹲在屋外,张着嘴,等着嚼碎人命。
第二天,建州所有管事儿的全部出城去统计还有多少人幸存。阿灵阿只是无奈地帮助主子收容南边混不下去的蛮子,如今这些南蛮子也该有点用处。他派谢绅出城去清点,冻死在外面也不可惜。谢绅茫然无目的地在城外转圈。
到处都是雪,那麽厚的雪。白白净净,温温柔柔,谢绅却不敢想那下面都是什麽。谢绅着实不矮,雪最深的地方他不敢去,没胸。
谢绅听见雪下面有哭声。小孩子的哭声。他循着哭声艰难跋涉两步,然后他听见女真话。女真小孩子喊救命,谢绅站住了。
小孩子的声音很微弱,越来越弱,从雪地里冒出来的唯一的活气儿,北风一吹,散了。
谢绅用女真话吼一句:“待着别动!”
他踉踉跄跄扑过去,徒手挖。他疯狂地挖雪,嘴里喃喃地背:“夫人者,天地之心,天地万物本吾一体者也……生民之困苦荼毒,孰非疾痛之切于吾身者乎……”
谢绅摸到一块木板,接着往下刨,渐渐挖出泥糊稻草的房顶,木杆梁。应该是房子被雪压塌了。谢绅弯腰伸手去摸,猛然摸到一只清灰的手。冻得僵硬的死肉与骨头。谢绅全身的筋几乎同时一抽,他还想吐,可是口中还在背,视人犹己,视国犹家,天地万物为一体。谢绅挖到两个成年人,一对夫妇,看样子是睡梦中被倒塌的梁给压死的。谢绅越挖越深,沉重的呵气加速融化,雪水往他身上灌,老棉袄又湿又冷又沉。谢绅不能放弃,他挖到土炕边缘,看到一双黑黑的大眼睛。包着两包泪,小脸髒兮兮。谢绅累得直捯气,说不出话。他把手伸进雪洞里,幼儿瘦骨嶙峋的小手小心翼翼捏住他的手指。
土炕帮小孩子挡了房梁。其实不被梁砸这家人也活不过这几天。谢绅把小孩子拖出来,把被子毯子能拽的也拽出来,裹住他。太瘦了,瘦得不正常。谢绅把怀里揣着一直没舍得吃的几颗糖炒栗子拿出来咬开壳,塞进小孩子的嘴,这是唯一能吃的东西了。
他说不清楚小孩子多大。小孩子吃掉几颗栗子,含着眼泪咬包栗子的油纸,那上面沾着塘渣。
谢绅搂住他,劫后余生地剧烈喘息。
他今天听见一个幼儿喊救命,然后救了他。
……夫人者,天地之心,天地万物本吾一体者也。
小娃娃哭不动,只能默默地流泪,髒兮兮的小脸上花花的两道,被寒风一吹皮肤皴起。谢绅把能找到的衣服毯子全部往他身上裹,然后背起他。孩子很小,谢绅背着他却差点站不起来。那真是谢绅这辈子走过的最长的路,感觉不到自己的脚,两条腿就是两条木头,一下一下往雪里插。谢绅想起那个行商的警告,他豁出去了,也许脚趾手指要冻烂。
谢绅不让小娃娃睡着,背着他跟他讲话。他说汉话,小男孩说女真话,全都听不懂,可那是除了风声之外唯一的动静。
谢绅女真话真的不灵,阿灵阿家只有奴仆讲女真话,阿灵阿全家都是蒙古话。他勉强分辨出小孩儿叫“曼都”,好像相当于汉家“大壮”的意思。谢绅呼吸没有和气了,从里往外凉透了,不由得笑:“出来一趟,救了你这只小馒头。”
背上没动静了。
谢绅用手拍孩子的屁股,没反应。谢绅着急,但是他现在不能停下来,他怀疑一旦停下来他再也没力气继续走路。冷风抽得谢绅打晃,谢绅感受背上小小的重量,眼前又黑又亮,什麽雪啊树啊天啊地啊全花了。
冷风抽出谢绅的眼泪。
小馒头睡着了。谢绅不会唱摇篮曲,也不知道女真话怎麽安抚永远不会再醒来的幼童。谢绅心里茫然,空得发慌。这麽大的幼儿应该啓蒙了,应该念书,念什麽……
“天转北,日升东。东风淡淡,晓日蒙蒙。野桥霜正滑,江路雪初融。报国忠臣心秉赤,伤春美女脸消红……”
古老语言最温柔深沉的韵律仿佛无声却醇厚的春风,拂过乖戾的冰雪。谢绅觉察搂着脖子的冰凉小手动一动——打拍子。小家伙跟着谢绅的节奏打拍子。陌生的汉话,庄重亲切,善意地压着每一个韵。
谢绅胜利地大笑,满脸鼻涕眼泪。北风扇他一耳光,他不在乎疼。
谢绅救回一个平民孩子,自己全须全尾,手指脚趾都没掉,阿灵阿对他有点另眼相看,有实用的人总不会叫人太讨厌。曼都蜷在炕上睡一觉,醒了就用大黑眼睛安静地瞄谢绅。谢绅正愁怎麽跟他解释父母死亡的事情,没想到曼都这麽平静。谢绅一愣,忽然想过来,曼都父母可能早不行了,曼都知道。谢绅捏着他的手指开玩笑:“小馒头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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