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季邈呼出一口气,慢吞吞闭上眼。
他在等待刀落的霎那又想起许多事——曾在意的,不在意的,都好似飞花掠影。阳寂城外的草野,肃远王府的明月,宿州温氏的灯火,幻化作慷慨激昂的朝臣,一言不发的新帝。
二十五载惊鸿一瞬,他从苍州到衍都,一无所有过,显赫荣华过,此生或许不算虚度。
这样想着,刀就落下来,刀口磨得利,立刻切断了颈骨,可在剧痛和周遭惊呼里,他仍不可自抑地想到季瑜,想起父亲季明远。
怎么能不恨!
他倏忽心脏坠胀不止,头颅滚下来,只能被迫斩净痛楚,了结这荒唐大梦的一生。
白雪埋葬掉满地血污,将流淌的一切都冻成坚冰。
云层里透出薄光,凉凉映照入逐渐涣散的瞳孔——季邈从没想过,人死之后,竟也会被阳光刺到眼。
可就在下一霎,丧失的五感都尽数醒过来,他胸口处一阵剧痛,咳嗽间下意识伸手去捂,竟摸到满掌温热的血。
他愣了一会儿,才颤着手地探向后颈。那处颈骨突出,分明好好地埋在皮肉下,哪里还有半分砍刀的痕迹。
季邈神情陡然转向错愕,他不信邪似的,狠狠拧了一把。
骨肉嶙峋,切肤之痛不会骗人,疼痛与雪原的风一样凛冽。季邈呼吸声越来越重,渐渐喘得不成气,面上也越来越烫,直至他实在忍受不住,骤然埋首至冰凉的掌间。
指缝里塞满了雪,季邈口鼻间皆是血腥,直至红白淌化满脸,才低低地笑出声来。
竟然这样疼,死人还能觉察出疼么?
他笑得发抖,牵扯前胸伤口一阵锐痛,肺里也肿胀,季邈却丝毫不觉痛一般。他这样笑,眼睫眉梢都挂满血水,可偏偏五官苍白如纸,映在冷而刺目的冬阳下,像是酆都摄魂夺魄的鬼魅,艳得惊人。
这痛,这血,这天光,无一不提醒着季邈——
他竟又活过来。
他不敢信,却在毫发无伤的后颈与浑身酸痛之中不得不信。
他竟能再活一次。
可眼下是哪里?他又是否还是自己?
前胸的创口仍在流血,季邈探了把额头,冰天雪地里烫得惊人。他收回手,将掌心的血污擦净了,没在掌纹里瞧见旧疤——长治二十五年时,他为救季瑜,曾被流矢贯穿过左手。此刻皮肉却好端端长着,从前的记忆好似一场乱梦。
寒风灌喉,呛得他连连咳嗽,季邈意识仍昏沉,他缓过这一阵,才撑起身子望向四周。
尸骸遍野。
一眼瞥过,周遭同乱葬岗无异,目所极处尸身堆叠,均着黑衣佩短刀,倒在车马边。距离最近的尸体腰间掉着半块牌子,季邈拽出来,这小小的木牌上一面刻着“顺远”,背后刻着“张重九”,应是此人姓名。
季邈略一思索,也摸向自己腰腹处,果不其然,一块同样的木牌落出来,一侧同样是“顺远”,另一侧则刻着“司成”二字,已被血污浸满。
司成。
霎那间,陌生的记忆零散浮现。
这具身体的主人,原名司成。
司成,出生不详,幼时误打误撞入了顺远镖局,镖客走南闯北,在刀尖上讨生活。半月以前,镖局接了趟大活,要从西北苍州押货至东南瑾州,岂料方才行至苍州朝天阙,就遭遇嵯垣人的伏击。
持弯刀的嵯垣人削下了总镖头的脑袋,那颗头颅骨滚落泥地里后不久,箭头也贯穿了司成的前胸,震掉他手中卷刃的刀。
穹顶低沉,山雾里头团着的血腥味散不掉。死去的人没能瞧见天光刺破云层,等到冷光穿雾而来时,另一个灵魂才终于从这具躯壳中苏醒。
季邈站起来,就成为了司成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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